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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ometimes i sit and think,sometimes i just sit.

雷峰塔

宫尚角/宫远徵 我流骨科 

雷峰塔倒,白蛇出世。是身如焰,从渴爱生。


宫远徵发间系了二十一颗铃铛,是他十一岁那年宫尚角下山探查情报的归途上,从一位过路商人那里买来的。宫二公子性子冷淡,并不热衷于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,自母弟过世,从未踏足市集半步,任务在身更不会耽搁时间,那日骑马过路,听临近老人滔滔不绝的介绍着货物,先入耳的是叮铃铃的声响。他喜静,那声音略闹,老人身边围着一群市井村妇,竟挡住了他随侍的路,于是他皱眉勒鞍,朝这边看来。

 

商人见他一身黑衣打扮十分低调,眉目间却难掩贵气,穿的是上好的鞋,拿的是镶玉的刀,也不再与讨价还价的夫人们多说,只朝着他的方向举起锦盒:公子您看看,江南来的铃铛,仅此一套,工艺制法皆独特冠绝,从未有工匠可以复刻,其铃身银白,历久不褪,据说是雷峰塔初建时,白娘子不舍此等珍宝与自己一起不见天日,最后埋于塔外的呢。多年前被守塔人机缘巧合挖了出来,又几经转手到我这里。快到上元佳节,公子家中可有眷属,送这一套精心饰品,寓意也是平安思念,岂不吉利?

 

宫尚角并未看那铃铛,只是垂眼望着花白头发的老人:若真是白素贞的宝物,又怎么会寓意平安?

 

商人反应极快,立刻接话:白娘子自己虽身陷囹圄,但她所爱之人岂不是修道长远,百岁无忧?这铃铛已转手数次,早不能以拥有者身份去看,占了她半妖半仙的灵气,又托了她至纯至真的祈愿,可不只剩下平安思念了吗?

 

听到这里,宫尚角才去看那铃铛。确实好看,纹路精致,但不落俗,做件配饰,该很适合。可他早已无亲无故。只有——

他想到出行前拽着他衣角的宫远徵,少年身量未长,脸上还泛着稚气。只有一个弟弟。

 

宫门中无可与他处的来的同龄人,于是他整日只等着宫尚角回家。明明年纪极小,行事天真,却一件符合他年龄的玩具都没有,整日只与毒草灵药相伴。他心念一动,示意随侍付账,随即买下了。

 

宫远徵自是喜欢的爱不释手,一定要随身携带,串手串觉得要打洞破坏了它,最后要穿绳一颗颗戴在头发上。他年幼,梳洗之类的事务仍由尚宫代劳,等整理好了造型,急冲冲跑来向宫尚角讨好,问他是否好看。这时宫尚角才意识到,远徵弟弟确实是孩子一样的心性。

 

你头发好看,它自然好看。他回答。从此宫远徵就对自己发型格外上心,每日都要弄出新花样,下人们说,徵公子爱漂亮,简直像个小姐,不像少爷。他啼笑皆非,宫尚角其实并不知道要如何教养孩子,他与宫远徵年龄差距太大,自己的亲生弟弟,又实则还是母亲管教,他只负责偶尔陪着玩乐而已。

 

他内心有隐秘忧虑,怕教坏了宫远徵,又怕教的太好。若是能够任性,自然是任性更自在,板正有礼太辛苦,可太跳脱随意,也浪费宫远徵满身天赋野心。他不喜花草,也不喜飞禽,看着宫远徵,却总像心头放不下的奇珍,生怕灌溉出了毛病,又不敢透露出来。可要他自己看,宫远徵怎么都是可爱的,也判断不出来。

 

月长老心软,也怜惜他们自小便失去了亲人,偶尔叫宫尚角一起用膳,他便有意无意的提起,问觉得远徵弟弟如何?

 

自是宫门近几十年,徵宫里出过天赋最高的孩子。

 

宫二点头。

 

不过……

 

不过他太依赖你,倒像是其他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。尚角,你心思成熟,堪识大体,心中有数便好。

 

宫尚角心想,太依赖也没什么不好,他既没打算负他,就护着他周全便可。

 

宫远徵的世界里,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。对他来说,除了宫尚角是自己这边的人,其他人都是其他人,他药理天赋极佳,武功也是宫尚角教出来的,行事不经道理的那条通路过,时不时泛出一些天真的邪恶来。

 

他生的乖巧,若不是恶童之感过于强烈,谁看了也得评句真是招人疼爱的世家公子。身量渐长,原本清秀的五官也逐渐有了些宫氏一族独有的傲气。宫门所属女眷不算多,但也不乏前山偶有大胆的婢子,忍不住一片爱慕,向宫远徵捧上一片真心。他只当不喜欢的玩意,从不正眼多看。

 

一日,医馆抓药的婢女,在药房会议时,轻拽了下宫三衣袖,往里塞了朵茉莉。宫三暴起将其按在地,硬是要逼问她是何居心。清白的姑娘双目含泪,羞愤欲绝,当日便请辞,说什么再也不踏入徵宫半步了。

 

宫尚角听完又觉好笑,他们一起用膳时,挂心提了一句。哪怕不心悦,也要有礼数才对。人家对你好,便不能太驳其面子。

 

对人好,为什么要求人也对我好?我若喜欢,自是一心一意。哪怕对方置之不理又如何,山不来就我,我就山便是。面子要是那么重要,就是没那么喜欢。

 

死脑筋。他叹口气。远徵弟弟怕是要和药草为伴,永无佳人点灯咯。

 

那就一辈子只和哥哥待在一起就好了。

 

哥哥与我体内流着近似的血,是我的家人。照顾我十余年,如父如母,是我的双亲。教我为人处世,武功密学,是我的师长。与我无话不谈,陪我打猎游玩,是我的挚友。至于爱人……若爱如他们所说,是想要亲近,又不想他人去亲近,是整日相伴,举案齐眉,那……

 

宫远徵!他出口打断,看着对方委屈的神情,一时哽住,不忍心惊。半晌,只憋出一句,情爱之事,自没有那么简单。

 

那该是怎么样?

 

嗯?

 

哥哥说情爱并没有那么简单。上官浅那日也同我说,儿女情长,我自不懂。那该是如何,我该如何懂?

 

他看着面前人一心求问的神情,银质的铃铛仍在他发间作响,像他曾在佛寺听过的梵音。是身如聚沫,不可撮摩;是身如泡,不得久立;是身如焰,从渴爱生;是身如芭蕉,中无有坚;是身如幻,从颠倒起;是身如梦,为虚妄见;是身如影,从业缘现;是身如响,属诸因缘;是身如浮云,须夷变灭;是身如电,念念不住。是身无主为如地,是身无我为如火,是身无寿为如风,是身无人为如水。白蛇吐信,他竟不敢看他眼睛。

 

若你想要知道的,我不敢回答呢?他最终沉默未言,只重新倒满弟弟面前茶水。

 

宫尚角年幼掌宫,身经百战,生死看淡,才悟了月长老那句心中有数,他自是心中有数,只是这么多年,竟不敢问自己一句,若他问心有愧,又当如何?

 

宫门多事之秋,上官浅出逃那日,他拿了无量流火,让她离开。她走出几步,又停住。角公子,我有一事想问你。

 

你想问我对你,有没有片刻动心?

 

上官浅笑了,依旧是文文静静的低眉温顺样。我不问那个,我知道你有。我想问另一件事。

 

若角公子哪日穷途末路,自知寿命将尽,无力回天,你最后会不舍什么?

 

我若真想要,便会拿到。他回答。

 

可世间憾事众多,两情相悦不能相守,心向往自由却被束缚,已死之人不可追,尚活着的人不能重逢。总有一件事,你我这样心狠的人,也不能心满意足,我只想问,今日你放我走了,我们便永不会再见。来日你可否会后悔,会否最后悔?

 

他细细想着,在这宫门之中,若突然死了,倒也不算奇事,为家族战到今日,他已耗费了全部心力,他一直孑然一身,也没什么可再牵挂,可若真油尽灯枯,远徵要伤心死了。

 

见他不语。上官浅微微一拜。不用说了,我知道答案了。谢谢角公子陪我一程,山高路远,有片刻做过真心夫妇,已是浅一生之幸。

 

上官浅。他叫住她,思索片刻。我并未曾对其他女子……

 

你最不舍我吗?最讲礼数的上官小姐打断他,眉目含笑。

 

他沉默着。

 

不用分得那样清楚。我们只是人,陪伴着我们的,无非也是人。比起朋友,家人,情人,我只想问最重要最惦念之人。若是贪得无厌,想求诸事齐全,真到抉择之时,也只得唯一姓名罢了。若不是那个唯一,再往细里去说,我也是不稀罕的。芸芸众生走马观花,或许直到死亡之前,才知晓最爱的答案。还有很多年。她抬眼看着宫尚角。

 

我开局败势尽显,但落子无悔。还有很多年,我要在这山水间,等你为我心碎的一天。

 

他是喜欢上官浅的,她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女人,她愿意袒露自己的脆弱作为武器,可没有一刻隐藏过眼中的贪婪和野心。她敢说自己要什么,而他却只敢说一半。

 

他十七岁那年开始带着七岁的宫远徵,那人一举一动,看世界的方式与心地,无一不是他一手铸就,那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,正如他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。他看着宫远徵,像在看他对自己的期待,记录着他们彼此相依为命的数十年。

 

若有来世,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弟,他定会做得更好。若有来世,他甚至希望远徵来做他的孩子,他们有彼此缠绕的骨血,非亲缘不可解此一劫。

 

宫远徵性命垂危那天,他看着床上那人苍白的脸,皱起的眉头,第一次生出幽深的恐惧,他行事稳健,不信神佛,万事只依仗自己,却在心底求遍了所有生灵,他只有他一个人。宫二公子意气风发,盛誉天下,无数人投诚示好,可他只有他一个人。他告诉自己,面前道路艰险又孤独,他本不该再求谁人作伴,可他只信任一个人,正如他十几年前,向宫远徵伸出的手。那是他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。

 

哥……宫远徵迷糊的喊着。宫尚角轻抚他刮破的手指,低声应答。

 

他在等待,等待着他们其中一人的死亡,在这尔虞我诈的连环阴谋里,这样的结局似乎并不遥远。他每日刀刃舔血,不能安眠,从未期待自己能得善终,却摆脱不了换那人百岁无忧的妄念。死棋无解,仅破局重来,才有出路。那白蛇仍缠绕在宫远徵发间眉梢,身姿轻盈,清丽的惊心动魄。铃铛声响起,他满心放着平安思念。

 

他长居这无形的雷峰塔,若永不言明,永不追究,等生死两隔,便也算一生一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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